昔日昭庆寺(图片来源:北京晚报 摄影:费佩德)
昔日昭庆寺(图片来源:北京晚报 摄影:费佩德)
杜维明认为历史可以使我们成为有记忆的人。如此对于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来说,大多是没有记忆的人;没有记忆,意味着我们连丧失记忆都不具备。现时流行看未来,过去的就让它过去,知道了也无好处,这是年轻人的写照。
历史,使得我们看见一个消逝的世界。这于我有切身之感,一次无意的因缘巧合,得知现在的杭州市青少年宫就是历史上曾与净慈寺齐名—杭州频湖百刹中最宏敞伟丽、道风最盛的两个道场之一的昭庆寺,几乎惊讶地说不出话来。它距我上班的地方步行不到十分钟。这几年来,我在一个看不见的寺庙面前来来回回:丽春泛舟湖中,初夏与同事断桥边喂鱼看荷。记得有一次,无意被这里平阔的青石板地面所吸引,秀丽的青草随着石板的样子长成一溜溜的长方形,仿若身处田间阡陌之感,没想到这里正是最早被拆掉的天王殿基址。
旧时的出家人,都是从昭庆寺毕业再分到各庙
对于这座绵延一千多年历史的律宗大庙,在民国三四十年代尚与净慈寺、灵隐寺、圣因寺同为杭州四大古刹,至今鲜有人知。现在的少年宫保安到昭庆寺里街停车场的收费人员,他们都与我一样,知之甚微。其中有一位阿姨好心相告:你下次黄昏光景来,有一位退休的老干部对这里知道很多的,他晚饭后都要到这里散散步,你来我指给你看。
翌日夕落,遂跑过去,没一会儿阿姨指给我看,一位拄着手杖,满头银丝,穿着白色套头老年衫的阿公,在广场上软软地走着。我向他表达致意请教,他先是有点讶异一个年轻人要听他讲这里的故事,但很快又转惊为喜,夹杂杭州话和普通话说:“那个时光,杭州寺庙的出家人都是从这个昭庆寺毕业再分配到每个庙里的,相当于现在的浙江大学一样。”
听他第一句话,就像当头一棒,顿时愣在那里,原来它是这么厉害的一个寺庙,于是问道:
“昭庆寺是不是‘文革’拆的?”
“不是的,是陆陆续续拆了的,上个世纪30年代前后格里(这里)西湖边要造肚马路(大马路),先是拆掉了一些,填掉了前面一块水塘,还有一座桥;后来日本人打过来的时候,他们就在格里屯兵养马;再是"文革"拆掉一些,后来又要盖省人民大会堂,剩下的一些房子也拆掉了。”
听阿公所言,昭庆寺非常大,从少年宫一直通到浙江省人民大会堂,与南山路的净慈寺遥遥相对。从现在占地面积约54500平方米的少年宫总平面图来看,这座寺庙至少在西湖和凤起路之间,越过凤起路才是浙江省人民大会堂。清人吴树虚在《大昭庆律寺志》对其规模有所记载:“寺址东界武陵郡城,南界钱塘湖岸,西界石函桥放生碑石,北界庆忌山塔。”若按现在杭州城市格局来看,也就是从青少年宫到现在的流水桥弄口一带,这么看来大昭庆寺占据了南保俶路约二分之一的路段,因庆忌塔还是兀屹在流水桥弄里的弥陀山上,省人民大会堂就在此范围内,这么一来证明阿公所说的没错。
杭州市青少年宫正背后就是凤起路,在凤起路与保俶路交叉口,狭长的昭庆寺西弄掩藏在树木背后,有些是粗糙的水泥平房,有些是前苏联样式的二层楼房,其西边有一片用地早被划为商用停车场。弄堂内杂草破窗树枝破家具横杂荒乱,在一扇快要松落的灰褐门板上圈着黑色的“拆”字,一直蔓延到门边的墙上。
看得出,这里的大部分居民都已搬走,只住着稀落的几户人家,且以老者为多。心里窃喜他们有可能见过昭庆寺,但一位估约七十岁左右的阿婆说她们搬来的时候,昭庆寺都已经拆得差不多了;当问到现在住的这个弄堂,是不是属于昭庆寺范围的,她说不是,昭庆寺在少年宫里,还有一座大殿在,我想可能她没听明白意思。凭弄堂外围被花草覆盖的石条地基,以及这院内高参笔直的杉树和石板地面,直觉告诉我这里应是昭庆寺范围内,遂向弄堂外边的住户打听,出来的是一位颤巍巍的阿婆,她说这里以前是属于昭庆寺的,上世纪70年代变成少年宫的职工用房,还有弄堂对面的省人民大会堂那边都是昭庆寺。弄堂对面可见省人民大会堂的花中城宴会厅,众多房产楼盘广告牌在这里轮流角逐。
昭庆寺西弄往东方向,大部分仍属少年宫用地,现正在扩建六层高的“国际交流中心”。围墙尽头,高五层的省直住房公积金管理中心大楼横亘一方,对面是哨兵国宾会所,这也到了新修的凤起路桥,桥下是从西湖放闸出来的水流,过桥右转有一小片绿地公园,几棵老樟树老柳树俯冲岸边,河对岸就是绿树密布的少年宫,往前直走四五分钟右转即是北山路的东入口,一面湖山如画屏展开,远处雷峰塔若隐若现,其身后就是净慈寺。昭庆寺曾与净慈寺齐名,成为杭州频湖百刹中最宏敞伟丽、道风最盛的两个道场,从昭庆寺律志中一窥其往日风姿:“昭庆、净慈,对峙南北,称两大焉。辨方位,揽高深,全湖如镜,溶漾乎其前;长堤如带,绵亘乎其中。”
时下的北山路全是遮云蔽日的梧桐树,树荫铺满了双车道宽阔的马路,若照大爷所说,再按昭庆寺清季的图样来看,北山路至少有一个车道是原来昭庆寺的天王殿所在地。此天王殿从北山路最东端一直蔓延到北山路保俶路口,虽属于少年宫广场,但实际利用的只限于中间地带,这宽阔的天王殿遗址成为废弃之地,无人问津,只有与青草相伴。
昭庆寺大雄宝殿,残影留存
从少年宫广场中心的9级老石阶下去,一棵见过明清及民国人的510多岁老樟树如云伞覆盖其正门,进门立在正中央的,正是昭庆寺惟一遗留下来的建筑—大雄宝殿。通体两层的秀丽飞檐,沉静的朱红色为主体配以绿雕青瓦,光彩夺目,历经百年却是气势依然。高阔的大殿门额上写着偏篆体的“联欢厅”三个赫然大字,殿门前的瘦桂花树荫下立着“昭庆寺旧址”五个宋体字遗存,仅此而已,我们就是用这种大道至简的方式来对待这座千年古庙。
面对如此空荡的大殿,无从令人浮想联翩;好在民国初年有个名叫费佩德的美国传教士,曾拍摄过昭庆寺的一组照片,为我们无心留下了昭庆寺的珍贵影像,虽然不得见这座庙的全景照片,但从他拍的一些细节,如在天王殿与大雄宝殿之间的香炉几乎与正殿一层同等高度、由紫檀木精心雕刻而成的最高规格的诵木鱼,以及设在紫檀木架子上的一口大铜磬,磬体的雕纹细致精腻,中上方刻着“昭庆律寺”四个篆体大字,可以窥见此庙的规格高过杭州众多寺庙;这些法器边都站立着清严之气的僧侣,可见那时昭庆寺出家人的纯一道风,也令人不禁唏嘘这些出家人之后的命运。
匪夷所思的是,如此巨大的昭庆寺被拆得一览无余,为什么独独这座大雄宝殿被保护下来?想要再去问请那位阿公,可许久都不见他的身影,停车场的阿姨说可能是被儿女接去住了,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留下联系方式,他就像武陵源一样渺不可寻。
固知传天下律宗,推昭庆律师为最上矣
回溯这座绵历千年、不断被历代帝王敕赐、命运多舛的律宗大庙,很像曾国藩攻打太平天国时上奏朝廷的一句话:臣屡战屡败,屡败屡战。昭庆寺则是屡建屡毁,屡毁屡建。它在宋元之季三毁于兵,则三建;二灾于火,则二建;而到明代却是五毁于火,则五建;清代亦复如此。
1937年,弘一法师在《越风》杂志增刊《西湖》专号上,发表《我在西湖出家之经过》文中说:“我的住处在钱塘门内,离西湖很近,只有两里路光景。在钱塘门外,靠西湖边,有一所小茶馆,名景春园……在茶馆的附近,就是享有盛名的昭庆寺。我吃茶之后,也常到里面去看看。”
这座在当时还没出家的弘一法师眼中享有盛名的寺庙,可能连他自己都不能想象,看似与他无甚关联的大庙,庙与人却是同宗一脉,有丝许巧合。众所周知,弘一法师剃度后先习净土而后转修南山律宗,终承南山十一代祖师。昭庆寺自五代废后迄宋初,先是由宋代南山律宗祖师永智大师兴建而后允堪律师承兴山门,又有“钱塘白莲社主”之称的净土七祖省常大师、天台宗祖师遵式大师先后于此驻锡,可谓是一庙三宗祖师,难怪历代有“武林昭庆寺,为两山诸刹之最”、“省郡丛林之冠”之称。
据说在北宋淳化年间,省常大师驻锡此庙时,因慕庐山慧远禅师结“净行社”,他遂在昭庆寺创“白莲社”,一时朝贤公卿士庶因闻法师高洁道风纷纷入社,莲社中百二十余人,有一状元,二参政,四宰相,五尚书,其中“有宋三百年第一贤相”之美名的王文正公为居士之首。此二十年间,莲风普振,有比丘上达千众。而之后的允堪律师得南山宗之法髓,继承南山祖师遗风,于宋仁宗庆历年间在昭庆寺创立地涌戒坛,并于每年三月初三开戒说法,允堪师在当时的信众看来乃是天下律宗传法第一人,有“固知传天下律宗,推昭庆律师为最上矣”之说,昭庆寺戒坛于是成为天下僧人受戒之所。难怪阿公说那时的出家人都要从昭庆寺学习毕业再分到各个寺庙。
庙都没有了,怎么拜?
昭庆寺在康熙庚辰年又毁于火,康熙辛巳年到乾隆二十九年甲申,更数主持兴复大备,也就是说现在遗留下来的大雄宝殿遗址有可能正是乾隆年间整修的。从清人笔记可知,大雄宝殿宽五间,高六丈一尺六寸,相当于20米高,殿中供奉观音大士三身,旁边有专门放置经书的经橱,贮藏着乾隆皇帝钦赐全部《大藏经》;而现在其西边的文艺楼即是原来的定观堂;大雄宝殿后殿为宽六间、高六丈六尺六寸,约22米的“万寿戒坛”,早先戒坛由八方石头所筑,坛上供奉“毗卢遮那佛”,四方石壁各刻有十五尊护戒神。而前殿也就是天王殿宽五间,高约12米,中间供奉弥勒佛,后奉韦陀菩萨,旁边有四大天王,殿前有青莲池,也叫放生池,那位阿公所说的填掉一个水池大概就是这个放生池。
有人说,昭庆寺容易遭兵劫的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名列五山而地当要道,庙址介于钱塘门与武林门之间,这在彼时还有内外城之分的杭州,此寺成为了人们出城烧香礼刹或寻幽探胜的必经之路。张岱在《西湖香市记》记载了昭庆寺曾有的繁华景象,“西湖香市,起于花朝,尽于端午……然进香之人市于三天竺,市于岳王坟,市于湖心亭,而独凑集于昭庆寺……数百十万男男女女、老老少少,日簇拥于寺之前后左右者,凡四阅月方罢。”就现在,它依然是繁华要道,是游人游西湖必经之路。东边过环城西路即是繁华的武林女装一条街,往南咫尺是立志要打造成“国际名品一条街”的湖滨路,西边依宝石山,断桥白堤近在咫尺,往北省人民政府、省大民大会堂历历可见。
现在少年宫周边,一到夜晚依然繁华,右侧的天王殿遗址后边是花样年华,这里有两个杭州非常有名的老牌夜店Queen、G+,每到周末或节日,时髦男女成群结队在这里进出,他们在一个不断遭遇时代厄运的千年庙址上,寻求着短暂的欢乐。这让人想起一幅感人的场面:南宋时昭庆寺遭火毁久废,一到夜晚从大内望之,似有火光发亮,而白昼牛羊每到大殿总是跪而吃草,经发掘,此殿内有石碣一块,上刻着“此古燃灯佛降生之地”。
还记得那次在昭庆寺西弄,那位颤巍巍的阿婆希望昭庆寺盖回来,她说南山路的净慈寺还在,这样一来又是两个庙在西湖两边,多好看哪。她还说有些外国人会来拜。
“庙都没有,怎么拜,一尊菩萨也没有?”我诧愕道。
“对啊,但他们还是拜,在那个空的大殿里。”阿婆嚅嚅地说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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