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怀瑾(图片来源:资料图)
南怀瑾去世半年了,偶尔还听到有人批评他。相较于批评者,尊敬他的人当然更多。南怀瑾的粉丝,层面甚广、范围颇大,三教九流都有。骂他的人,倒很集中,不外乎知识分子、学院学者,以及受他们影响的年轻人。这些人,均雅好读书,也都颇有学问。不过,他们从不认为南怀瑾有学问,或者说,他们总觉得南怀瑾的学问大有问题。
南怀瑾有无学问,其实是个伪命题。真正的关键在于:他们和南怀瑾,本是迥然有别的两种人;所做的学问,更压根不是一回事。
首先,南怀瑾读书极多极广,却绝非一般所说的学者。他没有学问的包袱,也不受学问所累。南怀瑾素非皓首穷经之人,更非埋首书斋之辈。他不以学问为专业,也不让学问自成一物。他对实务的真实感极强,对生命之谛观与世局之照察,均非学者可望其项背。他是修行人,也是个纵横家。他是传奇人物,也是个在世间与出世间从容自在出出入入之人。因此,他的影响力,不只在于对中国传统文化有兴趣之人,更遍在于民间的三教与九流。
再者,学院一向专业主义挂帅,逢人便问,研究的是什么专业?南怀瑾没啥专业,是个通人。在学问的路上,他没太多师承,也没明显的路数。他自私塾读完书后,参访四方、行走江湖,既俯仰于天地,又植根于中华大地,然后,向上一跃,直接就“走向源头”(林谷芳语),再从学问的源头处立言。因此,气魄极大,视野也极辽阔。他将文史哲艺道打成一片,不受学术规范所缚,也不受学术流派所限,更不管枝节末微的是非与对错;他行文论事,总信手拈来,左右逢源;言说之方式,更是不拘一格。因此,他的书可风动四方,也可让没啥学问的人读之欣喜。于是,明白者,知其汪洋闳肆、难以方物;不知者,便难免有“随便说说”、“野狐禅”之讥了。
南怀瑾直承汉唐气象,兼有战国策士的灵动与活泼,同时又出入于儒释道三家。于禅,独步当今;《禅海蠡测》,尤其精要。但他的《论语别裁》,却风靡无数,最是脍炙人口。究其原因,或以其通俗易懂,但更紧要的,其实是全无宋儒以降之酸腐味也。当然,以专业角度来看,《论语别裁》细节上的谬误,其实甚繁;章句的解说,更多差池。正因如此,向来强调专业主义、执着于细节真伪对错的两岸学者均不以为贵;不仅长期忽视之,甚至还一直蔑视之。只要谈起《论语别裁》,几乎就是不屑一顾。然而,《论语别裁》的价值,本不在于细节的是非与对错。该书之可贵,是在于跨越了宋以后的格局,直接再现中国学问该有的宏观与融通。有此宏观与融通,便可使学问处处皆活,立地成真。
南怀瑾讲佛经、说儒典、谈老庄,此外,也颇涉谋略之学,分别讲过《素书》、《反经》、《太公兵法》;其人有王佐之才,其学堪任王者之师。尝被举荐于台湾当局,亦曾为蒋经国所重视。但作为一个领导者,蒋经国好忌雄猜,其实容不下有王者师姿态的人;他喜欢的,是忠诚勤恳之技术官僚。南怀瑾为人不羁,且大才盘盘,门人又多一时显要,旋即遭蒋经国所忌。南见微知著,遂毅然离台赴美。
南怀瑾善谋略,也通诸艺。他学得一身武艺,平日不轻易显露。他又通医术,会帮学生开方子。南之门人孙毓芹,古琴界尊称“孙公”,乃数十年来台湾最重要之琴人,其在台湾的古琴因缘就是由南怀瑾而起。此外,南怀瑾也写诗填词,另有一手清逸的好字。直到九十三岁,他还示范吟唱杜甫《兵车行》,声若洪钟,音正腔圆,据现场与闻者形容,“气势如壮年,音清如少儿”。
当然,南怀瑾最突出的还是他的修行。他的修行与学问,从来就是一体的。南怀瑾对于修行,不仅知得,更能证得;体道之深,当世鲜少有人能比。可当代的知识分子,恰恰离修行最远;甚至连什么是“道”,他们都只有概念的分析,却从来无有生命之实证。知识分子因不知修行,常常书读得越多,越把自己搞得满脸浮躁、一身郁结。结果,这些读书甚多、自认一身学问却又不时为躁郁所苦的读书人,竟对年逾九十都还神清气爽、满脸通透的南怀瑾大肆批评。这真是件怪事。不是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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